《没有神也没有佛》 佐野洋子
昨天的假牙如神隐般消失了。拿掉上排假牙的人,容貌都变得怪异。上唇陷入下唇里,顽强的皱纹以嘴巴的凹陷处为中心呈放射线状四散出去,像屁股的洞。
其实我心里很不爽,因为当我大声说“我是银发族”时,卖票的女生看了我一眼便立刻递出票来。我多么希望她能以狐疑的眼光看着我:“你谎报年龄了吧?”
我大吃一惊。原来在别人眼里看来,我也是银发族了。不知不觉六十三岁了。不知道。我真的不知道啊。
“人真的很耐用啊,没有机器能连续运转六十年。每天都在用喔。即使睡觉时,内脏也在分秒不休地工作。要是经常保养,可以用上一百年呢。没有车子能跑一百年吧。”有时也会像这样,想得非常积极而正面。能力的衰退或许能和悲哀一起接受,可是,对于连孩子都认不出来的失智,这种恐惧深深栖息在我内脏的阴暗角落里。
(请注意,这绝非缜密精确的调查)大致回顾我六十三年的人生,觉得它短暂有如转瞬,却也漫长到让我觉得受够了,饶了我吧。这两种思绪并存,分不清是太短或太长。我每天都觉得活得今天就够了,每天都觉得今天死刚刚好。
除了照镜子时出现“不会吧!这是我?”这种惊愕的瞬间,独处时,我会想自己究竟打算活到几岁?看着白云在蓝天里飘荡,我觉得我和小时候的我,活在同一个世界。不管六十岁或四岁,“我”只是看着天空。而蜘蛛网忽然粘在脸上的惊愕,无论七岁或四十岁或是现在也都一样,我依然惊愕不已。
在人群杂沓的都市十字路口,我心烦气躁地大骂:“可恶的家伙!”不管三十岁或五十岁都一样,都不是别人。十多岁时,我认为人过了四十就是大人,能了解世上的一切,碰到任何困难都能正确应对。
然而如今想想,十多岁的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以外的事。除了一起生活的同时代的人,我压根儿没想要认真了解别人,更遑论运用我的想象力。但自己到了四五十岁以后,对于自己年轻时的单纯、愚蠢、肤浅感到非常羞耻。到了这把年纪,对阿姨们的喜悦、痛苦、哀愁也有了共鸣。而人生或许四十才开始,上了年纪甚至有种喜悦。可是后来发现不管到了四十还是五十,人绝对不可能“不惑”,我大吃一惊。这不就跟九岁一样了吗?
人究竟要到几岁才能成为大人?长大后的混乱迷惑只比九岁的时候更复杂,更深不见底。人根本无法变得聪明伶俐。而我也隐隐约约开始察觉到,聪明伶俐的家伙是天生就聪明伶俐,笨蛋是天生就笨蛋,年岁增长也治不好笨蛋病。笨蛋只会重复聪明家伙没经历过的蠢事,一直笨下去。然而我认为,活得愚蠢或许比较有趣。
时而,我会在田边铺瓦楞纸,坐在上面休息。秋空一片湛蓝,前方的浅间山清晰可见,我觉得在户外工作心情真好。因为我很少在户外工作,然而这片风景,荒井太太想必已经看腻了吧。
“前些时候啊,我回前桥的娘家,家里乱七八糟,隔壁的电视声也听得很清楚,真的很受不了。一回到这里,真的很开心。最近我深深感受到,嫁到这里来真好,大自然真的很棒。大自然才是最棒的。只要有这片大自然就好,我就心满意足了。山峦到了春天,有春山的景致,秋山也很漂亮吧。真的很漂亮。真的真的,我每天看到山都这么想。”
我原本认为,她每天都能看到大自然,说不定已经不稀罕也不觉得有趣了,但事实截然不同。虽然一晚上就把田毁了的大自然很可恨,但能超越它的大自然也很厉害。
荒井太太看着浅间山说:“人家都说我是住在山的那边、拥有辽阔天空的幸福人儿喔。”或是若有所思地望着浅间山说:“经过落叶松林时,我会感慨万千,凝望着落叶林。”当她说出这些话之后,我确认她不会沉浸在感伤里。无论大自然操弄任何语言都追不上她,因为大自然就是荒井太太本身,就如光的粒子住在她体内,从指尖到骨髓。我虽然为覆雪的浅间山所倾倒,但我终究是外来的人,浅间山是属于荒井太太的。天空也是荒井太太的。即便风雪都是荒井太太的。而这一片大自然是荒井先生的。前年,我在小米田里如此寻思。
院子里,两个空的黄色啤酒箱摆在一起,荒井夫妻面对面蹲在啤酒箱的两侧,不晓得在做什么。远远望去,像是小男孩和小女孩在玩扮家家酒。感情好到让人觉得干嘛黏得这么近。走近一看,他们在用小镊子夹起高丽菜种子,排在塑料制的黑色小钵里。虽然我看不懂他们在做什么,但看到荒井夫妇面对面的温馨模样,就觉得看到了令人感动的难得的画面。
在吃豆皮寿司时,佐藤忽然说:“麻里子,我的葬礼能不能在家里办?”麻里说:“啊?我才不要呢。在家里办葬礼很麻烦耶。还得打扫整理,又没有地方。”“打扫整理很简单呀,这种时候随便扫一下就好。”反正打扫的又不是他,他倒是说得很轻松。
“棺材就放在那里。来吊唁的人,让他们从院子那里进来,从这里出去就好了呀。然后奠仪在这里收。”死人佐藤说。麻里又顶回去:“啊?我才不要呢!”佐藤和麻里看起来都不像是快死的样子。从体型来看,佐藤大概可以轻轻松松活到九十五岁以上,而麻里的父亲九十岁了还在打网球。寿命长短也跟遗传因子有关。这里面最早死翘翘的可能是我,而且死翘翘之前,遗传因子会先送来老年痴呆吧。
“我还是认为葬礼在家里办比较好。以前的人都在家里办哩。”反正当事人死了以后也不知道,于是我说:“好吧,好吧。佐藤的葬礼,我就在这里隆重地帮你办。跟那个勤快的星田先生一起,绝对不会漏掉,一定帮你办。”就像答应向荒井先生要蜂斗菜一样,我也轻易地向他保证。
话说回来,佐藤为什么认为自己会先死,还拜托老婆给自己办丧事?而麻里又为何认为自己会晚死而说出“我才不要呢”?如果我或许会先死却说出“好吧,交给我办”,这也很奇怪,难道是因为“死的总是别人”吗?可是活着的人绝对能确定的事,只有“会死”。这个世上有没生下来的人,可是一旦生下来,没有一个人不会死。
我也一直希望我的葬礼能在家里办。倘若无法在家里办,希望至少也能在寺庙里办。没有宗教信仰的人最麻烦,不懂得利落也不果断,大家都只是忸忸怩怩地不觉得人会真的死掉了。葬礼会支配集体的心理,明明不认为自己会哭,却也一定会在手提包里放一条全新的手帕,当和尚“叩”一声,用粗木棒敲下大碗般的东西时,觉得自己好像在偷窥黑暗的阴间。一旦有人哭了,自己也会被感染,会跟着哭。若哭不出来心里会发慌,觉得自己冷酷无情。这就是葬礼,一种俗世的规定。
听说尼泊尔是鸟葬或风葬,所以没有坟墓。因为没有坟墓,所以也没有“坟墓”这个词。每个国家对于“死亡”的风俗习惯各有不同,它们也会随着时代逐渐改变吧。
我不知道我何时会死,但现在活着。只要还活着,就只能活下去。“活着”是什么呢?对了,明天要去荒井家,请他们分一点蜂斗菜的根给我,然后担心明年蜂斗菜会不会发芽。如果长出蜂斗菜花会很高兴。什么时候死都无所谓,但不是今天也无妨。我就抱着这种心态活下去吧,在这样的日本。
其实男人都是小孩。看到铃木宗男,我也觉得他长得一脸小孩样,还真敢哎。男人只要专心致志,都会变成小孩。世界杯的男人们,为了一颗小小的球,可以拼命地在球场跑来跑去。小孩专注的模样总是令人感动。小时候打草地棒球时,男生们也是这种表情。
小孩的热情创造了这个世界。爱迪生和毕加索也是一副小孩的表情,埋头做着自己的事吧。小市民也以小孩的热情,循规蹈矩地活着。
聪太以兴冲冲的眼神拆下吊灯,这也是一种小孩的勇敢吧。但是女人会变成小孩吗?即使谷亮子拼命以过肩摔拿下金牌,我也不认为她是小孩,这又是为什么呢?可能女人和小孩是不同的生物吧。
若能从丹田发声,就不会出现耍嘴皮子的声音。虽然不知是真是假,但次郎长的故事说服了我,我认为五十年前的檐廊大叔之所以那么感动,是因为虎造以丹田说唱肺腑故事。那是从丹田发出来的声音。当情绪高昂,声音也一定会上扬。
浪曲盛行的时代,日本人的心没有荒废到这种地步吧。虽然浪花节我只知道次郎长传,但还有《壶坂灵验记》这样单纯朴素的夫妻恩爱故事,此外也有很多描写亲子之爱的故事。大众的表演艺术之所以存在,是因为大众希望它们存在。现在大众已经不需要浪曲了。
可是,我们真的想看吉本的谐星搞笑吗?电视真的很糟糕,使得人心越来越荒废。谁都不说做人的道理。说这种道理的家伙令人厌烦。
五十年前低头专心听浪花节的大叔,大概是我现在的年纪吧。活了同样的岁数,但身为一个人,大叔比我更正经。他不会喋喋不休地把身为一个人的基本挂在嘴上,而是会确实地放在心里,将它活出来吧。
随着时代一起消逝的东西绝不会再回来。取而代之的,我们得到的只是丰裕的物质生活吧。
六十四岁的“老太婆”,已不是男人或女人,只是“老太婆”这种生物。年轻时,我是个绰号为“次郎长”分割器。我应该成为“次郎长”,至少要学会生活态度与人情义理,让自己的气度变大。虽然手腕与威严不足,但至少想拥有侠气。
可是,我似乎只成了轻浮的冒失鬼。不过这样也好。
刚好时间到了。
我每天都看到小船。每当看到它,我就不由得拿它的样子跟人类罹患的恐慌相比。因为几乎整天都能看到它,所以我整天都在思索人类的死亡方式。想着想着,不禁对小船肃然起敬。我完全比不上这只小动物。看着这只小动物就这样平静地接受生物的宿命——“死亡”,我不禁眼眶泛泪。我在这份寂静面前深感羞愧。如果我是小船,一定会又哭又闹,诅咒这份痛苦。我想死得跟小船一样。尽管人类能登上月夜,却无法像小船一样死去。正因能登上月球,所以无法像小船一样死去。小船是普普通通地死。在遥远的太古时代,人类或许也和小船一样,有着小船般的眼神,能够普普通通地死。当我对荒井先生说“我家的猫死了”,荒井先生以普通的语气说:“这样啊。”
以前我就很想知道,即使一次也好,我想知道男人看到年轻貌美的女生时的反应,想知道那是什么感觉。
我的婶婶终其一生,只要说到叔叔就说他很恶心。一起搭电车时,即便婶婶也在,叔叔照常咻咻咻地去站在车厢里最漂亮的女人前面。婶婶说叔叔是超级不像话的色鬼。但根据我在电车内的观察,所有男人都跟叔叔一样。每个男人搭电车时都不是心无旁骛。即便像是在发呆的男人,一旦进了电车也会像流水般,极其下意识地寻找美女。可是站定后,大多数人也不会有什么非分之举。
虽然女人也有非常“外貌协会”的人,但大部分的女人,不会只为了看一眼就快步走到型男面前站着。我认为女人没有内建这种程序。很多周刊的封面都是年轻女孩的半裸照片,大家都觉得理所当然。仔细想想却很奇怪,若不仔细思考便会觉得理所当然。女人觉得这个部分很碍眼,便快速翻页进入内页;但男人会满心欣喜,慢慢欣赏,再进入内页。
这种终生存在的差异,是很严重的问题吧。从早到晚,男人总是充满了微小或重大的喜悦,委实令人羡慕。而女人的微小或重大的喜悦是什么呢?我找了半天也找不出称得上喜悦的事。这是因为每个人不一样呢?还是因为完全没有呢?
很强的男人让人觉得很美,究竟是怎么回事?若一个女人长得很美又有才华,世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会嫉妒她,不可能没有任何反感。挤爆球场的狂热观众大多是男人,这些男人对于有才华的厉害选手,没有抱着女人对女人般的反感吗?不过,他们看到女人在那里尖叫喝彩,内心可能也不是滋味吧。
胜利都是同样的光辉灿烂,败北却有各自不同的暗影。于是我这么想,这个画面里的美丽男子,自然地进入我的眼帘,即便他对我没意思,我的眼睛还是追寻着他,然后一道小小的阳光射进心中。可是也只有这样。每个当下有每个当下的喜悦。无论多么不幸的时刻,人都可以靠小小的喜悦活下去。生存的诀窍,一定在于发现很多小小的喜悦。例如男人在电车内,会本能地站在美女面前。因为人生就是痛苦到这种地步啊。大概是这么回事吧。
我说我想要,古谷先生笑说:“外行人总是在花开的时候想要啊。”我问:“不然什么时候比较好?”“花谢了,叶子也枯了,只剩球根的时候。”我心想:“这样啊。”到了第二天,衿子和古谷先生便拿了水仙来送给我。
水仙开了很多花,也有很多花苞。他们可能认为我是外行人不会种,迫于无奈,只好拿来送给我吧。古谷先生说:“要安静点,安静点,别让花察觉到。”然后小心翼翼地把花递给我。
此刻听到小孔死了,我瘫坐在地,这些往事瞬间浮现于脑海中。听说人在濒死之际,一生的事会像跑马灯般在脑海中回转。而我和小孔的记忆,也像幻灯片一样一张张闪现。
然而我和小孔认识了六十多年除了几张犹如照片般闪现的记忆,我对小孔一无所知。他做的是什么样的工作?有怎么样的朋友?怎么样的家庭?他是个怎么样的丈夫?怎么样的父亲?我完全一无所知。甚至他是什么样的儿子?什么样的哥哥?平常都在想些什么事?我依然一无所知。他的兴趣是什么?喜欢什么?讨厌什么?活得很简朴?还是很虚荣?也都不知道。
什么都不知道,我觉得很遗憾。我没想到他会死得这么突然。从孩提时代就认识的朋友,只有小孔一人。我原本毫无根据地认为,我会先死。不,我连这种事也没想过。总觉得小孔一定还在某个地方。“我好想再见你一面啊!”我拍打着地面说。一边拍打,一边想着:“一个人住,这时候真的很方便。”没错,哭了也无所谓。想到这里,我放声大哭。
四十九日那天的清晨,我五点半出门。天色还有点暗,雪倒是一片白亮。驶下山路后,对面看得到浅间山。正好是日出时分。枯木空出的地方染成了红色,云也染了渐层的橘色、粉红、淡紫,浅间山左边则是一片通透的粉红。
啊,极乐世界。那里是极乐世界。我认为小孔让我看到了极乐世界。
小孔之死给我带来的冲击,是一种从未感受过的落寞。和父亲死的时候不同,和哥哥死的时候也不同。我们老了,也更接近死亡了。今后还要活下去就表示,周遭的人会像这样和我们永别。老,就是如此落寞的事。
一个月前我还拍打着地板放声大哭,但现在我却在看着电视里的愚蠢节目放声大笑。一边想着活着真是残酷的事,一边继续大笑。
大家对整形后的自己都很满意,宛如变了一个人,开朗活泼充满自信。每次看这个节目,我都深受冲击。我长得很丑,却也一直以丑女形象开朗地活了下来,开朗到别人都觉得很惊讶。就算有人跟我说:“丑女看那边啦!”我也会呛回去:“你回去照照镜子再说!”手术后,大家的脸都变得很像。啊,世界变平了。我认为世界要凹凹凸凸,才是世界。实在令人不爽。其他的事情只要把努力、耐性、强韧加在一起,总有办法解决,可是鼻孔大 怎么想都是宿命。因此我尽量不照镜子。
此外我深深地以为,眼球埋在脸里面实在是太好了。要是像鮟鱇鱼一一样,眼球凸到脸的外面,时不时地看到自己的这副长相,大概会活不下去吧。翻出我以前的日记来看,里面写了这句话:“那些男人,究竟是怎么和我的长相妥协的?”
不过,如果我是个大美女,一定会变得非常讨人厌。因为我是丑女,所以不介意自己性情乖僻,只想靠薄弱的力量,鼓励自己好好活下去。就这样成为有皱纹、脸皮松弛、斑点大放异彩的老人,真的很轻松。
反正我什么都不在乎了,今后又不用骗男人上战场。只要旁观这个世界就好,这是多么幸福安心的事啊。老年是神明赐予的平安。就某种意义来说我不是“现役”了,但这不只是寂寞,也是令人心头发暖的乐事。
孩提时代,父亲很喜欢在晚饭时间向孩子说教。
“人会因为小拇指弯曲,不远千里去找人医治;可是心灵扭曲的家伙,就算隔壁有人能医治,他也不去。”这句话,他说了好几次。当时我年幼的心里这么想:自己的心扭曲了,自己也不知道吧。
果然,年轻是来自对异性保持现役吗?
多数人都只从外表来分辨年轻与年老,所以男人才会对秃头那么敏感,想尽办法掩饰秃头。殊不知有此一说:秃头可是代表精力超群喔。
现役,现役。整个日本,简直像到死为止都在和现役做团体操。什么朝气蓬勃的老后啦,活力充沛的熟年啦,每次看到这种印刷品,我就火冒三丈。
都这把年纪了,为什么还得参加赛跑?老娘可是累坏了。不过老人或许也分为疲累的老人与不知疲累的老人吧。
累的人就堂堂正正地累吧。
人类已经没有所谓长老的智慧了。长老非得布满皱纹,长老并非一日可成。长老至少要尝过四十年的人生苦楚,以及像口噘烟草般的苦汁。这些苦汁才能成就人生的智慧。
年轻时,我也曾看不起老人,总觉得他们只会倚老卖老,老人的智慧根本已经落伍了。但是,每个人都知道,需要长老的共同体已经崩坏了。现在到死为止,都必须靠个人奋战。老迈的身体与心灵太碍事。要是活得太久,只会落得残败潦倒,吃垮全民的税金。
我卸下现役后,至少还想享受十五年的老人生活。不晓得要变成怎样的老人才好。
我向来认为,一个城市并非是由街景或房子打造成,而是由街角和住在那里的居民的叫声、气味、声音所形成的。
我第一次进到中国人住的公寓大楼。我以前知道的中国房子都很阴暗。现代公寓虽然明亮,可以看得很远,但视野也会被别的公寓挡住。内部的房间是四方形隔间,看起来也和日本的差不多,但每一种摆设都和日本的有着微妙的不同,柱子和木制窗棂也很少漆成黄色。
但是在不久的将来,全世界的房子大概都会趋于相同吧,会变成建筑杂志里出现的国籍不明的现代房子,而且是有钱人率先住进国籍不同的房子。
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,日本共产党有个叫伊藤律的人,因为自己的思想与信念,抛弃了日本,不晓得去了俄国还是中国。
这个人在年老后,回到了日本。回到日本说不定会受到制裁,但他归国的理由是:很想回故乡。当我在报上看到这则新闻时,不禁潜然泪下。通过脑袋思考的思想与信念是靠不住的,最终获胜的是心心念念的怀乡之情。
那时,我对故乡不感兴趣,但也不太相信脑袋思考的事了。或许也是因为我没有那个脑袋去思考,所以干脆放弃了。我以野蛮人的身份长大成人,或许也会以野蛮人的身份死去吧。
然后岁月如梭,当时淀号劫机事件的人也回来了。故乡与日本不是在脑袋里的东西,而是流在细胞里的血液,难以抗拒。
感谢谜样人物林先生;感谢不晓得在哪里认识林先生的佐藤夫妻,介绍这号谜样人物给我认识;感谢没见过面的高丽人参农家主人;也感谢还可以下厨做菜,而且觉得好吃的自己。明明很好吃。
我寄了马铃薯,当作菇子的回礼。虽然马铃薯也是土地的产物,但我是用钱买的。我收的东西,我送的东西,都是用钱买的。为了得到钱,我耗费了我的一生。
几乎所有人都是这样,尤其在都市里生活更是如此。即使是住在这个村子里的我,也只能靠金钱生活。
我家有电视,我每天都看。电视上面有地球仪,这个地球仪成了帽架,上面戴着帽子。后面有灰泥墙。有天花板。还有好多好多东西围绕着我。这些都是花钱买的。说不定连呼吸也在花钱吧。我们以食物延续生命,但连水都不是免费的。即便开车去荒井家,也得消耗石油。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,却也令我惊愕不已。我居然能活到现在。简直像是在山巅以单脚蹦蹦跳跳着活了下来,实在太惊悚了。荒井太太曾说,干别的怕有什么万一,务农还是比较安心。为了换取这份安心,必须勤奋劳动,还得跟严苛的大自然奋战。和他们的辛勤劳动相比,我总认为我的工作像是在玩。
有一次,当荒井先生说:“当农夫很艰难啊。我当了五十年农夫,也只能有五十次经验。譬如种西红柿,也只能有五十次种西红柿的经验。”这番话给了我很大的震撼。
我画失败了,可以立刻重画,就这样胡乱画了几千张。而且这个世界就算没了我的画,也不会有人感到困扰。这种人生实在很危险,但我一直认为理所当然,而且今后也只能这样活下去,别无他法。
我真是春风满面,得意扬扬,开心得想鼓起鼻孔向全世界炫耀,怎么样?怎么样?很羡慕吧。我家也有别人送我的高档鱼板,想着赶快拿去分送给别人吧,但这毕竟是用钱买的东西,总觉得格调有点低。越贵的东西,越让人觉得肤浅。
可是这也没办法呀。没办法吧。
我就这样过了五年。
就算未来能长命百岁地住在这里,我毕竟不是属于土地的人,也无法成为土地的人。既然如此就继续当都市佬,随心所欲地活下去吧。
我打从出生起就像浮萍一样四处飘荡,住过许多地方,没有在任何地方扎根。而都市正是这样的人的聚集生活之处,我的人生也几乎都是在都市里度过。
对我而言,六十岁意味着人生的尽头终于来了。我只觉得登上了人生最顶点的山巅,接下来不是滚落山崖,就是站着面对死亡之谷。
我知道积极进取和自怜衰老的不同之处在于反省与自制,可是我内心深处非常顽固,像个终究要滚落却抵死不动的石头。
我很难找到继续活下去的意义。自从孩子长大成人,我已经没有未完成的使命了。我只是漫无目标地转来转去,尽管如此,我每天都在好好活着,好好吃饭,大便,睡觉。虽然过得毫无目标,但我常常开怀大笑,比如仰望天空,我更常常俯瞰地面,出门寻找象征着春天预兆的蜂斗菜就让我感动得要命。像小偷一样采集蜂斗菜回去做佃煮,陪着热腾腾的白饭吃,我不禁喊出声:“赞!”我也常蹲在地上看不知名的小白花,一蹲就是很久。
这种时候,我深深地感到幸福,觉得这种幸福是有生以来第一次,觉得今天不死也没关系。即使没有意义地活着,人也很幸福。真是可喜可贺,可喜可贺,我不禁嘿嘿嘿地傻笑。生命都已逐渐消殒,还这样嘿嘿嘿地傻笑,有时也会令我心头一惊,但脸上依然在傻笑。
至于工作,我根本不想做。虽然也会担心没钱怎么办,活到九十岁怎么办,痴呆失智怎么办,宛如被推进黑暗深渊,尽管一次次被推进黑暗深渊,这也不是想了就有办法的事。拼了老命担心也无法保证不会失智。万一活到一百零二岁,我也无法阻止。但运气好的话,说不定心脏病一发作就突然走了。可是,这都是超越人的力量之事。
可是,我完全没死。还是每天吃饭,大便,睡觉。去荒井家摘蔬菜,去衿子家吃晚餐,和佐藤夫妇去佐九的JUSCO逛百圆商店,去探望失智的母亲,和妹妹吵架,看着电视火冒三丈。每当心里不爽,我就知道我的脾气越来越差。老人可能像十四岁的少年一样难搞吧。不爽的浓度越来越高,难道只有我吗?独自生活的我,经常一回神就发现自己在生气。忧心忡忡地打电话给朋友,朋友说:“这是理所当然的吧。独自一人还傻笑才令人毛骨悚然。一个人的时候,心情不可能会好啦。”原来如此,一个人的时候心情不好是常态啊?可是我也隐隐察觉到,我是故意挑会这样回答的难以取悦的朋友打电话的。
我就这样不爽地迎接了六十五岁。